曼侬这部芭蕾中一共有三个主要角色,而他们的出场方式都各有各的趣味。
Lescaut
首先出场的是曼侬的哥哥 Lescaut:随着帷幕的拉开,在一片黑暗中一动不动静坐沉思的 Lescaut 映入我们的眼帘。片刻之后,随着音乐中的一声重锤他身后的舞台旋即点亮,群舞们纷纷登场,人声随之鼎沸。当情妇出场时,他的身形才第一次出现了变化:在审视完情妇的穿着和她身旁陪伴的绅士之后,他起身一个躬身礼,便自然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Lescaut 的出场表面是一个剧情的楔子 —— 他在巴黎的一个小酒馆中等待其情妇的到来,然而在音乐的编排和舞台的展现过程中所体现的从单人世界到多人世界的衔接里,我们可以窥见一丝人物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在舞台点亮之前,他黑暗中的冥思似真似幻,恍如梦境;而灯光乍亮之后,如群舞身上的褴褛衣衫一般破败的屋顶在舞台顶部徐徐展开,一幅散发着巴黎城郊生活的糜烂气息的画卷就这样随着人物和布景在舞台上铺陈开来,而 Lescaut 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也欣然融入了这幅画卷之中。在这个衔接中,背景音乐从《圣女的最后一梦》(Le dernier sommeil de la vierge, 来自 Massenet 的《圣女》(La Vierge))砰然切至《西班牙舞女》 (Entr’acte Manola,是歌剧《Chérubin》的第一幕和第二幕之间的短芭蕾曲目):前者沉静肃穆,安人心神,后者玩世不恭,迷人心窍。对 Lescaut 的出场的安排多多少少体现了 MacMillan 对这个人物的设想:如梦境般的沉思暗示了他的内心世界或许比现实世界更为黑暗,然而之后不如痕迹的融入又显示出他如鱼得水般的人际手腕。又或许他梦见的是上层社会,向往上层的奢华,却又天性喜爱下层生活,与乞丐妓女之流打成一片,左右逢源。这一切都指向一点: Lescaut 既是一个游戏人间的入世者,又是一个超乎人世的局外人。他的一切所作所为,恐怕都不是出于什么坚定的终极目标,而只是来自一种活在当下何顾明日的享乐态度罢了。
Manon
作为标题人物及贯穿全剧的主角,曼侬的出场则比他哥哥高调得多。伴随着激昂的 《熙德》(四幕歌剧 Le Cid)序曲,刚刚结束旅途的曼侬跳下了马车张开双臂飞奔向哥哥的怀抱。与 Lescaut 意气风发的独舞不同,紧接着其出场的曼侬的独舞与其说是舞蹈,倒不如说是充分运用舞蹈中的互动而网接了场景中每一个与她有(或即将产生)关系的人物的浮世绘一般的戏剧篇章。当曼侬开始试探性的独舞时,一旁的 Lescaut 一边欣赏着她的舞姿一边侧头去观察公爵的神情,以推测他对曼侬是否产生了兴趣;伴随曼侬而来的老绅士则一脸花痴地跟在她身后并试图将其纳入怀中,Lescaut 为避免公爵不满,利用托举帮助曼侬与老绅士保持一定距离;同时二人又不愿意在套牢公爵之前丢了老绅士这只鱼儿,因此仍然给了他一点希望,吊足了他的胃口,然后巧妙地避开他来到公爵面前;在与公爵正式见面之后,一旁的老鸨也对曼侬产生了兴趣,最后各怀心思的四个人:老绅士、Lescaut、公爵和老鸨都向她伸出了咸猪手哦不魔爪 —— 有的想要她的肉体,有的想要她的肉体可以带来的金钱,而有的,可能两者都要,而曼侬,是在这时才理解了自己的处境和自身所拥有的力量的 —— 她除了顺应情势攀龙附凤之外别无选择,更何况她此时也同时意识到自己确实拥有以色掘金的能力,何不欣然接受上天的馈赠,顺势而为?当今世界最好的曼侬演绎者之一 Tamara Rojo 从她的理解角度是这样概括这个场景的:曼侬有一点像玛丽莲梦露,有一点脆弱,有一点乐施,每个人都想拥有她,每个人都想改变她,而她就在这样的为生存而自然而然作出的逢迎中走向了毁灭。
这段舞蹈仅从编舞来看非常简单,独舞部分几乎全部由 bourrée 组成,而互动部分则几乎全部是半托举或低托。MacMillan 在创作中对 bourrée 作为一种具有丰富形态的戏剧表现形式的痴迷不仅显现于曼侬这一部芭蕾:如果我们结合罗朱,梅椰林,大地之歌等其他作品来看的话,bourrée 在他的作品中似乎有无尽的表现形式,可以随着情境的变化生出无限的情感与涵义。即使在这不足两分钟的舞段中,各段 bourrée 也随着步伐大小的不同、足尖与地面的距离、行进方向的变化和上身的姿态呈现出多样化的编舞意图:舞段伊始,曼侬伸出足尖的每一步似乎都充满了试探——在到达一个新环境之后,她对自己的魅力值还没有一个准确的相对评估,因此步伐中不免有迟疑与思量;在向公爵行礼后,她的小步中速后退则是带着一丝畏惧的随波逐流 —— 虽然对征服老绅士和随从这样的人物她已经驾轻就熟,但在面对公爵这样的社会地位具有一定威胁性的人物时,她还不敢正面贸然发起攻势,只能采取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的策略;在眼神捕捉到近在眼前的穷困潦倒的老乞丐的瞬间,她的大幅后退伴随着举起的双臂和半耸的双肩,那仿佛被火焰灼烧到皮肤一般的紧绷的姿态之中满是被触碰到痛点的惊恐与怕沾染到瘟疫一样的厌恶 —— MacMillan 认为曼侬的悲剧根源在于极端贫困对其造成的阴影,老乞丐这一笔无疑是对这一意图的体现;在老鸨把手搭到自己身上时,她细碎的直线退步则是包含着一丝惊讶的恍然,或许她刚刚意识到自己所具有的男女通吃的魅力,又或许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无路可退,若不攀附权贵则只能委身老鸨成为最下等的娼妓;在所有人的手都伸向她后,她的舞步第一次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她不再满足于小心翼翼的 bourrée,而在其中加入了带有引诱与挑逗意味的 cou de pied,上身的动作幅度也随之加大了 —— 当所有人都想在她身上分得一杯羹时,她开始明了了自己的价值,也有了更多的自信去小试牛刀。
仅从这一段舞蹈,我们就可以看出为何曼侬这个角色会是一个 star vehicle:舞步不难,但是要发挥出其威力则依赖于舞者自身对 dramatic dancing 的理解和在这方面的修为。理解意图和将意图转化为肢体动作的变化的能力,这二者缺一不可。MacMillan 对 Ferri 说:Have you ever thought how Manon would walk?这一句话就概括了其编舞的精髓,在不同的情境下曼侬行走的方式由其因情境而生的想法所塑造,不同的舞者对曼侬的想法有不同的理解,由此才可生出对这个人物不同的阐释,舞者在此基础上才可将她变为只属于自己的曼侬。MacMillan 的天才在于,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动作或舞步就能让人同时窥见一个人物的外部境遇或内心世界,然而那最简单不过的编舞里又蕴藏着丰富的诠释空间,才华出众的舞者自可在其中探索属于自身的独特呈现方式。
不管对曼侬这个人物的理解如何,一个好的曼侬必须要有能够吸引全场目光的气场——既要能以静制动,又要能一动制众。在酒馆场景中,四只手同时搭到曼侬身上的瞬间,她的身形凝滞了片刻;然后仿佛获得了某种启示一样,她轻轻地却又不失坚定地抬起双臂拂开了这四只手。Tamara Rojo 在此处的眼神和动作的投射(projection)可以说是教科书级别的了:在这静止的片刻里,我们甚至都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不知为何却能感受到她内心汹涌的思绪;她的抬臂里有一丝顿悟后的决绝,又带着一丝无声的蔑视。和 Rojo 不同,原卡之一的 Jennifer Penney 在此处的处理则更偏圆滑:她略带困惑地低头看着四只手从四个方向慢慢汇聚到自己身上,然后了然般地抬头,不动声色地抬起了双臂——她的抬臂仿佛只是接下来的舞步的一个最自然不过的起始动作,而完全与搭在自己身上的那四只手无关。据我多年(咳咳请勿装X免遭雷劈)的经验,一个舞者对曼侬的阐释的基调,就都在这几秒里了。现场表演中给我印象较深的 Akane Takada 和 Lauren Cuthbertson 对此段的演绎也各有千秋:Takada 是一个拒绝接受现实的曼侬(这一点后面会详述,此处先简略带过),因此这里她的反应是一种木然的逃避,动作里带着提线木偶一般的身不由己;Cuthbertson 则是一个整体演绎比较符合常规的曼侬,但她在 MacMillan 的叙事芭蕾中的戏剧表现能力非常出色 —— 当她抬臂时,我仿佛感到一阵睥睨众生的王者之气从她的手臂蔓延到指尖,冻结了整个舞台。除了对自身魅力的强大自信之外,我从她身上更嗅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她的动作仿佛在说:擦亮你的眼睛,看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时我便隐隐察觉,这会是一位让我有所收获的曼侬。
Des Grieux
在曼侬吸引了酒馆中所有人的注意力的同时,男主角 Des Grieux 也在一旁用好奇的眼神看着这一切。Des Grieux 的出场是个谜: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连看六场,没有一次能成功在人群中捕捉到他的出场。转眼之间他就突然出现了,有时候台上其他人演得比较无聊,我发现得早点,有时候其他人比较给力,我能到他俩都快撞上了才发现。这可能是芭蕾男主里最低调的出场方式了,我简直要怀疑他是猫着腰在小乞丐的掩护下溜上台的。Des Grieux 的出场方式就带着这个角色的印记:做事低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之后的独舞则更印证了这一点,不出手,哦不,不出脚则已,一出脚就把全场最受瞩目的姑娘勾得跟他私奔了。
Des Grieux 的示爱独舞是一段充分彰显了 Anthony Dowell 的贴地动作(terre à terre)功力及他的戏剧舞蹈能力的芭蕾舞段。Dowell 是浸淫于 Ashton 的编舞传统而成长起来的英皇第一代古典舞者中的佼佼者,在这段舞蹈中,我们可以看到 MacMillan 的编舞是如何以 Dowell 这样的舞者为媒介在形式和精神上传承 Ashton 所创的英式学派的抒情风格的。首先,大量的 Ashton 式经典动作的运用如各种 arabesque penchée,front bend 及 back bend 等充分利用了英式学派在上身灵活性和全身延展性方面的特色;
另一方面,不只是动作本身,很多动作与动作之间的连接也反映了 Ashton 的影响,比如 pirouette 紧跟 arabesque penchée 之间,连续小跳紧跟 pirouette,正反向 pirouette 之间的连接等等,每个动作与每个动作之间仿佛都是相连的,使得整个变奏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每个倾斜、每次抬腿、每方展臂都随着音乐的流动无缝延展进入下一个舞步,如行云流水般绵延不绝,尽显 legato style 的精髓;最后,MacMillan 并不是照搬这些经典动作,而是在此基础上按照戏剧性的需求对动作进行变化和加入其他动作来表达人物此时此刻的心境:当独舞刚开始时,他的踱步慢转里有深深的思虑与踌躇,然而转身之时他又滑入了深度前倾的姿势,紧绷成一条直线的手臂连同伸向曼侬的指尖诉说着自己内心对爱情的渴求;当向曼侬试探性地表达爱意并得到鼓励般的回应之后,他的舞步中出现了速度稍快的旋转和稍稍离地的小跳,上身也随之左右轻摇,加上手臂的慢甩和接下来的单腿直立深度后仰,这无一不显现出他在意识到曼侬对自己也有好感后心情的变化;当抑制不住的期冀与跃跃欲试的心情驱使他去亲吻曼侬的手背之后,这段独舞作为爱的表达也随即渐渐驶向高潮:
这里 Ashton 睡美人王子独舞中的 arabesque on demi-pointe 变形成为了 attitude on demi-pointe,手臂的姿势也从平伸转为了向天打开 (我真心忍不住要花痴地插播一句 he really has the most beauuuuuuutiful rise-and-reach posture everrrrrr),MacMillan 的这个编舞动作虽然源自于 Ashton,然而在变形之后其抒发的感情完全改变了,从“日日思君不见君”变为了“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而紧随其后的 double saut de basque 落地紧连 pirouette 顺势半跪侧身后仰展臂这一系列动作则随着音乐的高潮将喷薄而出的情感一气呵成地推送向了这曲衷肠的诉说对象——曼侬。莫说曼侬,世间又有谁能抵住 Des Grieux 这样热切真诚又浪漫至极的告白?在独舞的结尾,Des Grieux 最后一次作出了之前重复了多次的邀请曼侬共舞的动作,并以一个平滑的渐降转借跪为这首柔情缱绻的告白画上了完美的句点。
Des Grieux 的原卡 Anthony Dowell 有句吐槽非常精准地总结了这段独舞(以及他本人的职业生涯)的特点:我好像最后总是被分配去跳那种特别刁钻的柔板型独舞,看起来像遛弯儿(感谢Jacqueline的友情翻译)但实际上它根本就是地狱级难度!(I always seems to end up with a very tricky adagio-type solo that the audience thinks is a walkthrough but is acutally fiendishly hard)关于这段独舞的难度油管上有个收集了所有版本的播放列表,大家可以看一下切身感受一下公开处刑现场。我们再来回想一下 Ashton 给他编的睡美人王子独舞和 MacMillan 疑似给他编的 Mayerling 一幕独舞,再加上 Des Grieux 这段出场后的示爱独舞,这三个柔板型独舞简直是压在英皇男舞者身上的三座大山。幸亏 Nureyev 从 Kirov 带到英皇的天鹅湖的王子独舞已经被 Dowell 自己做团长的时候趁机删掉了,可能就是为了给后继者减少点压力吧他真是个好人(nooooooooo
第一幕刚过二十分钟,通过三位主角的舞段,我们就了解到了他们各自的身份与部分人物性格:Lescaut 是一个混迹市井流连花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浪子,曼侬是一个从极度贫困的环境中逃离到大城市后初识自身魅力的少女,而 Des Grieux 是一个外表安静不起眼、不善言辞然而具有强大的内心力量的书生。在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巴黎,三个人的命运即将发生激烈的碰撞。